用改革之策打赢经济战“疫”
——“新凯恩斯理论”值得借鉴

中国经济研究院首席研究员  钮文新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0年第3、4期合刊)

当前,新冠肺炎疫情给中国经济系统中嵌入了新的因素,所以经济战“疫”切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不是应对而是应付。如何找到一个系统抓手,纲举目张地让短期经济战“疫”措施同时可以有力地推进长远战略目标的实现,这同样是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和深化经济治理改革的题中应有之义。

世界在经历百年不遇的大变局,顺应时代潮流、变革通往未来。历史多次证明,大灾大难的关头,往往是加速改革、推动经济跨越式进步的重大机遇。2008年金融危机就是典型案例,其最大意义在于:危机结束了40年金融主导经济的时代,并开启了实业与金融协调发展的时代。从表面看,奥巴马提出、特朗普推进的所谓“再工业化”就是这个时代的基本经济特征,而且深刻改变了全球经济格局。尤其是中美之间,中国作为新兴工业化国家,其地位和作用在全球骤然提升,这招致以美国为首的个别发达国家严重忌惮,从而形成东西方经济格局“再调整”。

谈当下的经济战“疫”,为什么要说全球经济大变局?笔者认为,经济战“疫”最有效的方式是:以看清大局为前提,依据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战略诉求”,把短期经济拉动措施与长期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结合一体,让灾难变成加速改革的机遇,并通过加速改革,释放经济潜力,自然填平疫情带来的经济凹陷。

改革需要理论突破

为阐明上述主张,我们需要深入理解当今世界在经济理论方面的一项重要成就——新凯恩斯理论的不断完善和具体应用,这是全球经济进入新时代的重要理论依据。

每个时代都有代表性的经济理论。从西方近代经济理论发展的历程看,按照次序,其主线大致是:1933年之前,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主义经济学(自由主义经济学)理论是主流经济学理论,时代以此为据而演进;1933年之后,以“罗斯福新政”为起点,美国开始接受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理论,开启了一个新的经济时代,而政府主导成为这个经济时代的基本特征;1972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后,经济“滞涨”现象否定了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理论,而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开始主导经济行为,同时开启了金融资本主导经济的时代,正所谓“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直至2008年金融危机。

回首过往10年,金融资本行为开始受到限制。“沃尔克法案”亦称《华尔街改革与消费者保护法》的确立就是代表性作品。金融危机10年之后的2018年5月2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经济增长、放松监管和消费者保护法案》,几乎否定了“沃尔克法案”,但从实际内容看,所谓“再度放松金融监管”不过是“重新梳理了必须审慎监管的金融机构之标准”,并为小型金融机构释放出监管空间,但2008年之后开启的“金融审慎监管”理念却坚如磐石。

纵观一些西方国家,与金融约束对应的是以制造业为主的实体经济“再培育”,与之相伴的是民粹主义抬头,贸易保护名义下的“市场保护主义”兴起。从国际层面看,贸易战、技术战明火执仗,货币战、资本战暗流涌动;从国内层面看,罢免案、罢工潮此起彼伏,金融肥、民众苦怨声载道。但切莫迷惘,这其实恰恰是这个新时代初期的基本特征。发达国家“再工业化”,必然导致各国既要充分保护本国市场,又要更多占领他国市场,为此而采取各种“战术手段”,不足为奇。与此同时,金融利益集团占据的经济舞台中央,根本容不下实业资本挤占,于是其国内金融利益集团与代表实业资本利益的政府发生激烈冲突,在所难免。

尽管如此,我们必须看清一个重要经济格局:未来,绝非金融资本或实体资本独占经济舞台中央,而是二者水乳交融的共生共荣。2017年6月,美国财政部发布《一个创造经济机会的金融体系——银行与信用联盟》的报告;2017年10月,又先后发布了针对资本市场监管、资产管理及保险业监管的改革建议。从这些报告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到,金融监管的改革目标均体现着抑制空转、服务实体经济的核心内涵。其“度”之关键在于:不是去分辨谁重谁轻、谁该取代谁,而是如何形成“两类资本”的合力,更为有效地“创造经济机会”。

这明显是对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扬弃”,也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经济特质。但问题是:这个时代经济政策、经济行为的理论基础是什么?新凯恩斯主义经济理论。它作为当前经济理论最重要的前沿课题,正逐渐演变为“后金融资本主义时代”最核心、最重要的经济依据。

关于新凯恩斯经济理论

笔者更愿意用新凯恩斯经济学理论(简称“新凯理论”)取代新凯恩斯主义的提法。

事实上,经济实践在不断发展,经济理论也应与时俱进。“新凯理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不机械、不教条,博采众长。更为可贵的是,作为“新凯理论”研究的前提假设更加讲求贴近实际,实事求是,不仅坚持凯恩斯理论的“基本内核”,同时也吸收新自由主义理论的“合理内核”,从而使理论对实践更具指导意义。

20世纪80年代,凯恩斯主义式微之后,“新凯理论”进入研究阶段,它们在凯恩斯和新自由主义的基础上,重新给定了一系列理论假设。比如,凯恩斯认为市场不存在出清问题,而新自由主义主张时刻出清状态,但“新凯理论”则认为,“非完全出清”才是市场常态;凯恩斯认为工资、价格刚性,而新自由主义认为工资、价格弹性,但“新凯理论”则认为“价格粘性”才是市场常态。原因在于,凯恩斯认为政府主导,新自由主义认为充分竞争,但新自由主义认为“当今世界,垄断竞争是主体”;在垄断竞争前提下,工资和价格变动更多取决于垄断集团的利益考量,所以变化很慢,呈现粘性。诸如此类。

就目前看,尽管理论界对其仍有诸多质疑和争议,但学界依然普遍认为,“新凯理论”已经使西方宏观经济学产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改变了理论界和实践层对于宏观经济的思考方式、研究范式和实践方法。正因如此,“新凯理论”已经对宏观经济实践产生了重大影响,而影响程度也在不断加深。

但在美国,华尔街对“新凯理论”又爱又恨。爱的是,2008年它们依靠“新凯理论”支撑的一套做法躲开了破产命运,也是依靠这套做法让整个美国金融体系走出了崩溃的边缘;恨的是,“新凯理论”推翻了它们心中自由市场主义神殿,而必须接受很多、更严格的监管,同时可能使自己失去对经济的“绝对统治地位”。

“新凯理论”的实践与借鉴

基于对垄断竞争的认识,“新凯理论”从微观角度论证了“工资和价格粘性”。正是这一论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结论:尽管工资、价格变动与货币供给之间存在动态关系,但工资、价格变化更多取决于垄断厂商对利益判断。而很多时候,价格上涨和工资变动未必会给垄断厂商带来利益增长,反而有可能在更大程度上侵蚀其利润,哪怕价格变动只需厂商支付轻微的“菜单成本”,但“菜单价格的变化”会引发一系列沟通成本的大幅提高,甚至使厂商丢失市场。所以,无论货币供给如何变化,垄断厂商往往会依据自身利益最大化原则,充分考量价格变动给自身利益带来的正负两方面的影响,并以垄断定价权对抗货币供给变动带给物价的影响,从而导致“价格粘性”——价格随货币政策变化而变化显得非常迟缓。

这样的理论至少部分地否定了为我们熟知的新自由主义货币理论。值得特别注意的是,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和发展过程中的两位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和珍妮特·耶伦都是“新凯理论”的研究者和实践者——代表性人物。在他们的金融行动中,除强化金融监管、大力约束“私下签约”的金融衍生品无度发育之外,还大胆启动了“货币资本化”进程,这被华尔街称为“扭曲操作”,实际就是向金融市场大量注入长期基础货币,并借此培育长期资本市场,而以长期股权资本的增长,有效压低金融和实业企业过高的负债率(杠杆率)。

美国金融危机救援三人组——伯南克、盖特纳、鲍尔森共同证实,金融危机发生的基础风险源自“容易导致挤兑的短期融资过度”、期限错配导致的“高杠杆”风险和金融系统向影子银行转移过多风险。同时,这些领域的监管几乎是空白,而且美联储的紧急安全保护网也无法覆盖到它们。

从一系列“大变革”的结果看,貌似危机救援的政策,实际不仅帮助美国经济走出危机阴影,而且推动其走向历史性变革,并取得积极的经济成果。比如,压力测试显示美国银行体系的优质资本金已经非常充足,这大大降低了金融系统对短期流动性的依赖,从2008年到2015年,证券贷款从平均每日的2.5万亿美元降准至1万亿美元;曾带给贝尔斯登和花旗银行大麻烦的几类高风险融资工具,已被彻底清除,至今都未出现;金融危机之前,无抵押短期负债占金融体系资产总额的1/3,而现在仅为1/6,大幅降低了50%。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美国经济已经步入稳定增长历程,失业率屡创历史新低,而被新自由主义担忧且被反复提及的“恶性通胀”并未发生,这是不是“价格粘性”的作用?美国一系列政策变革当然是“新凯理论”的重要实践。

中国发生重大疫情,对经济构成重大影响,尽管其程度远不及2008年金融危机,但这毕竟是一次重大经济事件。如果简单以过去的方式,通过加大政府投资拉动经济增长或填平疫情损失,那势必加重中央和地方政府、央企和国企的债务负担。尤其在疫情本已导致企业债务恶化、银行逾期负债增加的前提下,杠杆进一步放大,势必加剧中国金融风险。

现在看,短期内经济杠杆率上涨不可避免,但绝不能让不可持续的杠杆风险被疫情推向极致,从而引发系统性金融风险。所以,必须改革宏观调控方式,让短期政策符合长期发展战略,为此建议:宏观财政政策要以补短板为重,比如疫情过程中表达出来的公共卫生基础设施的缺位等;而货币政策部门,完全可以考虑借鉴“新凯理论”的标志性作为——借助“货币资本化”必然带来的资本市场升力,把经济战“疫”短期拉动经济的需求、中期经济降低杠杆风险的需求,以及长期推动中国经济高质量创新发展的需求结合起来。


2020年第3、4期《中国经济周刊》封面

2020年第3、4期《中国经济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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