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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饭叔”和朋友们的过年分享会
地点:PageOne书店三里屯店
时间:2019年1月19日下午
嘉宾:陆庆屹纪录片导演
沈书枝作家
孙飞宇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2019年伊始,以过年回家拍摄的家庭影像为素材,贵州人陆庆屹制作完成的院线纪录片《四个春天》暖到无数人心。1月19日,陆庆屹携电影同名随笔集、文字处女作《四个春天》做客PageOne书店三里屯店,同好友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孙飞宇、作家沈书枝,展开一场接地气儿的“过年分享会”,跟大家一起聊聊《四个春天》,聊聊自己的父母,以及关于过年的那些事儿。
“我看到自己在大银幕上,
谢谢我的儿子!”
听到父亲这样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哭了
觉得自己没有辜负那个时光
主持人:《四个春天》这部纪录片的发端,是我们的创作者——陆庆屹在豆瓣网上PO出一系列过年回家的照片,当即引起热议,大家都很亲切地称他为“饭叔”(因为他的豆瓣ID是“起床,吃饭”)。我们这本新书——随笔集《四个春天》中的照片和文字,也脱胎于饭叔这些年在豆瓣上记录的点点滴滴。
陆庆屹:最早是我在豆瓣上PO了一个相册叫《回家》,下面有照片,都是白菜、小辣椒或者街道上普通的场景。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东西一晃眼就过去了,但是记录下来之后,它就有一个特殊的意义,让很多朋友产生了共鸣。他们在下面留言,讨论得很热烈。这一方面让我挺感动,另外,我也开始留意审美这个东西,就觉得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东西为什么能让人产生共情?
那时候,我离开家已经二十多年,已经没有跟那边的生活较劲的必要。就像你不在泥潭里面,才有可能会看到泥潭的美。我开始一点点去追寻自己记忆的物证,想用视频的方式把那些时间的痕迹记录下来——包括家的,包括小县城里,包括我小时候经常去走的那些原野。
后来在豆瓣上看到了侯孝贤导演一篇访谈,有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问他说,我学导演,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第一步。侯导就说,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不拍你怎么知道开始?这句话就很刺激我。我就觉得我也能做电影,凭什么不能?我已经是一个实践者,我在做这个事情了。
从那时候就开始想要做一个完整的纪录片。但那时不懂电影,只能从豆瓣影评去找蛛丝马迹,比如什么是电影,因为之前没概念。然后它会带来一些公众号之类的东西,公众号又会推荐书,然后你去看一下评价好的那些书,就这样一点点建立了对电影的认识和思维。
这样慢慢到了2016年。这个片子是我给父母的一个礼物,我想让他们在一个客观的视角去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他们非常可爱,而且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但他们自己不会这样去想,他们自己不会停下来说,“我多可爱”。不可能这样。当你从一个客观的视角把他框起来之后,你的作品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意识。我就特别想让他们看到他们自己。
2016年,我爸爸的身体眼看着衰老下去了,而我还不会剪辑,剪辑软件也不会用,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件事情完成。我就决定买书来学,马上就动手,最后终于把它完成了,前后花了20个月。
大的结构出来之后,才开始想名字,想了很多,后来决定叫《四个春天》。我爸爸看了之后说,“我看到我自己在大银幕上,谢谢我的儿子!”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哭了,哭得还挺厉害,觉得自己没有辜负那个时光。确实完成了一件想要做的事情,所以很满意了,就是这样。
生活和情感都是这样
你愿意停下来观察它的时候
它便呈现出来更多更丰富的意义
沈书枝:我记得你书里面写,每年春节你爸爸妈妈会请一个摄影叔叔来给你们拍照,在家里留下了很多很多的照片。你父母在镜头前是很自然的,是因为你的家庭一直有这样的传统,还是你父母他们的天性里面,就是属于比较能放得开的人?
陆庆屹:我爸妈1963年结婚,到现在五十几年过去了,每一年我们家都有照片留下来。这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做到的。因为那时候生活非常困难,我记忆里特别穷,就是吃稀饭。贵州的天气也比较暖和,所以不需要吃得那么饱。就在那种情况下,我爸妈都会攒一点钱,去到县城里面请一个姓傅的叔叔来拍照片。这个东西没道理,人喜欢什么东西,他就追求什么。
我爸妈1963年结婚欠的债,1995年才还完。1997年,我姐给我爸爸买了一个录像机,加上磁带,一共2万多元钱。同一年,我三舅买了一套房子,100多平方米,是3万元钱。所以就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人,你追求什么东西,别人没办法理解。他会觉得你追求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对我来说,就非常有意义。
我爸妈结婚的时候,连一口锅都没有。在这种借锅煮饭的情况下,他们还要留着一点钱来拍照片。因为他们两个对时光就是那么留恋,那么喜欢生活,这个没有办法。
从小就在这种氛围里面,我自然也会对记录这些东西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有时候拍摄时,真的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我记得我家烟囱上挂着一颗小辣椒,挂的时候是无意识的,觉得就是一个多余的东西顺手挂在上面。但是我看到它的时候就特别感动,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动,我就去拍它了。那张照片我也放在豆瓣上了,下面还有人留言,可能他们也感到那种用微观的眼光去看世界时的美感。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这杯水,从功能去认识,它就是一杯水。但是如果是画画的人,可能会去观察它的光泽;做纯净水生意的人会分析它的商业功能。它的意义是不一样的。生活和情感都是这样,你愿意停下来观察它的时候,它便呈现出来更多更丰富的意义。
反正我是有这样的习惯。也可能因为我睡眠特别不好,基本上翻个身我就会醒过来。睡不着就胡思乱想,看着天花板都觉得挺有意义。但是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挺好玩。有的时候人去想一些东西,不管有用还是没用,觉得都挺好玩的,都可以记录下来。
走在未知的地方,
仿佛呼吸到的空气都不一样
偶尔看见月光照下来,感动到不行
特别容易自我陶醉的人
活得会幸福
沈书枝:饭叔和电影里他爸妈有一点我觉得是非常像的,就是非常有生命的活力。有一两年的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开车到北京的郊区去玩,有时候大家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农家院子可以歇下来。饭叔好像一点都不累,农家院人家种了一小堆花那里,他也兴致勃勃蹲在地上拍半天。哪怕在你看来好像很平常细微的一种东西,他都能从中发现不同。我觉得他天生有那种敏感和感受力。
陆庆屹:我觉得也不是感受力,是你喜不喜欢这些。就像喜欢踢球的人,累个半死,有人就会说你傻,搞得这么累,几十个人追着一个球跑。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我是天生精力超旺盛、不喜欢睡觉就喜欢半夜出去瞎溜达的那种人。那怎么办呢?我觉得也不是病,也不需要改。
沈书枝:你书里写你有次半夜出去迷路了,《意外的清晨》那篇?
陆庆屹:对,有一天迷路了,在北京的郊区。那儿有一片大林子,可能有几公里,看不到头的。我在末班车上睡着了,想不到最后那站有那么远,大概一两公里。我就想,往那儿走也可以。是9月或者10月的晚上,有点凉,我特别兴奋,那种感觉很爽的——这世界就你一个人,身边全是树,什么也看不见,黑洞洞的。就拿手机照亮,看手机也快没电了,算了,就摸着黑走,眼睛差点被戳了,但是也觉得挺爽的。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摸索,不一定是黑暗当中,就是走在一个未知的地方,会有那种特别新鲜的感觉。你呼吸的空气似乎都不一样,偶尔看见月光照下来,感动得不行,就觉得那个光好美。反正特别容易自我陶醉的人,活得挺幸福的。
沈书枝:我非常惊讶的地方是,你到家之后还要把那个路再仔细地走一遍,看清楚它在亮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
陆庆屹:我体力真是挺好。就是你晚上看到那样子,其实有时候会觉得恐慌,你就想那白天会是什么样,自然就会去想一下。我反正也有那个条件,离住的地方又很近就去了。看到的是那种生机勃勃,太惊讶了,原来牵牛花不是早上开的,是晚上就开始开了。
每个人都在生命里挣扎
但是有的人在这里面
还默默维护着
自己一点点小小的理想
沈书枝:这本书我拿到之后,两天就看完了。因为饭叔的文字其实非常好。这本书和这部电影虽说是同时出来的,但实际上即便不谈电影,书也是可以独立存在的。
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饭叔写他们家乡那边的人。他给我类似读沈从文《湘西散记》的那种感觉。可能因为他们写的环境差不多。饭叔家住在布依族、苗族几个少数民族混杂的地区;沈从文的《湘西散记》写的是苗族、佤族,也是几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你会感受到,在他们的笔下,那些人的性情和他们天生的热情,这中间好像有共通的本质性的情感在里面。
像书里给自己修坟墓的吴叔,我觉得就特别好。可能在普通的乡下,大家多少会觉得这个人有点神经质,一辈子没有讨老婆,钱都花在给自己修一个很大的坟上,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怜。但是饭叔的笔下,根本不会有一丁点这样的感觉,只会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觉得自己很爱好这个事情,就把这个事情去努力做到极致。钱花完了就花完了,不算什么事情,打工挣一点,挣一点再去修坟。他最开始是给他妈妈修坟,因为妈妈去世了,他很怀念妈妈,他可能觉得无以寄托他的哀思,就开始给他妈妈修了一个很繁华的坟墓。修好之后,觉得自己的艺术才华无处发挥,就开始给自己修坟墓。他简直用一种类似于“玩”的心态来兴致勃勃地做这件事情。这是这个人物很好玩的地方。
不单是吴叔,书里你写你的那个同学老帅,你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你觉得自己这种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独山的人,可能已经不能说是独山人的代表。但是像老帅这种人,默默无闻地在独山地区生活了这么多年,跑遍这个地区的很多犄角旮旯,融入当地人的生活里面,而且他能够发现他跑的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有独有的美,这种人才真正是独山的代表。饭叔写的这些不但是人很有意思,他观察的角度也很有意思。
陆庆屹:以前我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县城,当成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的地方。当身在泥潭里面,你去看的时候你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过了好多年回头看,其实每个人都在生命里挣扎,想活得更久,或者活得更好,只要有欲望就是挣扎。但是有的人在这里面,还默默维护着自己的一点点小小的理想。
像这个老帅,他是一个农村人,他想当一个作家。有文学梦未必一定要当作家,但是他就想写东西。他跟别人说,别人会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但他为了这个梦,去学修电器,努力工作,然后买了一个葡萄园。计划每年可能有20万元的收入,这样能够把家安顿好,他可以用葡萄园来养他的这个梦。他比我大两岁,现在已经47岁了,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这三十年他一直就在为这个梦做准备。我觉得真的也是挺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他给我发过他写的东西,其实写得并不好,我也直言不讳地跟他说过在我自己的水准基础上看到的问题。他也觉得,他也知道,自己写的和看到的书差别很大。他说以后有条件还会去进修。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非常非常感动。
我们缺对日常生活的尊重
缺对日常生活的
体会、理解、深刻的同情
缺最简单朴实、
最日常生活的这种温柔
陆庆屹:你以前认识到这个县城是一个样子,现在已经变得跟全国的其他县城都差不多了。但里面的人作为个体,每一个个体都有他那种动人的地方在。所以就特别愿意想去了解这些人。包括吴叔,他不只是为自己修墓,他还在路边修了一个凉亭,他说这些农民离城里太远了,走路的时候太累,修个凉亭给他们歇脚。真的如果放大了说,这就是挺伟大的一种情怀。我觉得像这种人,都是特别难得,他就是自发的善意。像这种人,我真的特别钦佩。
孙飞宇:我觉得我们今天不缺各种深刻的、肤浅的,也不缺各种戏谑的或者光怪陆离的。我们只缺这种最简单朴实,最平和、最温情,最日常生活的这种温柔。
我们总是苦大仇深,总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我们总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但是平心静气把我们自己的生活写出来,用最普通、最平淡的视角,温柔地把它写出来,这个恰恰是我们自己最缺的。我们缺日常生活,我们缺对日常生活的尊重,我们缺对待日常生活的体会、理解、深刻的同情。所以,这本书和陆导的这部电影,是我们今天最缺乏的东西。
读这本书和看这部纪录片,感觉它好像一杯温暖的水,我们半夜很渴的时候起来喝。它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的都是平常的琐事。我觉得伟大的东西,恰恰就是蕴含在这些平常的琐事里边——妈妈给爸爸理发,舅舅喝多了,甚至小朋友去踢一场球、逃学。
我经常跟我的学生们说,大家在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里面读书,你们都是愿意为自己的未来付出非常多努力的人。但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读中学的时候,无比渴望到最遥远的地方去,想到中国或者世界最好的学校去读书;到了大学一年级,想着说,我一定要牢牢把握和珍惜这四年的机会,每一天每一秒都不错过,做了许许多多的计划,列了无数工作的日程表。所有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四年之后,能够继续读研或者出国等等。在读研之后,又列出许许多多的计划和每一天的日程表,为了三年或者两年之后应该怎么样。在所有这些时间里,没有一天是活在当下。总是活在自己不断的规划里,所以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焦虑。
我觉得,记录我们身边的琐事,记录这些最平凡、最不起眼的日常生活里面的每一点每一滴,悲伤也好,欢笑也好。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记录一个小时代、一个大时代,或者记录一座小镇、一个家庭。它的意义在于,我们这些最平凡普通的人最平凡普通的日子,是不是有意义?这个是我粗浅的理解。
教育最终的目标
不是让你攀登社会的金字塔
而是让你对一花一木都产生感情
沈书枝:看了饭叔的片子,我就想今年过年回家,我也要给我爸妈拍点视频。回头哪怕隔了好几年,再重新看的话,可能一下子会跌回到当时的情境里面,感觉特别温暖。就像饭叔说的,我们可能很难从生活里面提炼出什么意义来,但是你去注视它,在生活中的那个瞬间去发现它的美,可能就是它本来的一种意义所在。
陆庆屹:我们家有一个传统,就是大年三十看春节联欢晚会之后,或者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一家人会把那些老照片拿出来重温一下。记录这件事情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们哪怕现在去看小时候的照片,你看到时间在你身上都干了什么,一点一点的那个足迹。你才知道生命是什么,时间是什么。你才知道我这一路走过来,竟然是这个样子。无数的东西涌上来,你就觉得很美妙。
我们共同在时间当中穿梭,共同去经历这些时间,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有空间感。那个时间会变成空间了,因为那个回忆是杂乱的,然后它不停地错位,它不是现状,它可能是纷至沓来的那种感觉。那时候可能在你脑子里面那种空间,就感觉特别地丰富。慢慢地理解,我作为一个人是什么一个形态,你可以去想很多东西,会觉得很幸福。
读者:其实我也是来自全中国两所最好的大学之一,我进到这个学校之后,确实感受到我的周围,很多同学都被焦虑和一些很固化的物质目标在充斥着。这种时候我时常想到我高中的班主任,他告诉我:“教育最终的目标,不是让你攀登社会的金字塔,而是让你对一花一木都产生感情。”看这部片子,我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因为我看到片子里面的父母亲,都拥有着人类最本真和原初的共情力,他们会因为小燕子的到来感到非常开心。
还有另一幕让我感动的就是,70岁的母亲在阳台上摘蒲公英,她说了一句“都舍不得吹”,我就想起4岁的时候我对着一只蒲公英也是那样的心情。有一些人类的情感,真的是可以跨越时间的鸿沟。
整理/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