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孙冰

来自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6月，我国老年群体互联网普及率达52.0%，60岁及以上银发网民规模达1.61亿人。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开始在网上学习、沟通、购物、娱乐，但与此同时，一些利用技术手段的“坑老”陷阱也花样翻新、屡见不鲜。

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的数据显示，2025年上半年，全国消协组织共受理的投诉热点问题主要涉及老年消费陷阱、私域引流营销、情绪消费等。

剧本摆拍、卖惨诱导、AI造假、虚假人设等在年轻人眼中漏洞百出的套路，却让很多老年人深信不疑，沉迷其中。而且为了逃避监管，大量“坑老”“割老”商家正在转向更加隐秘的“私域”。

老人 “沉迷” 直播间，隐秘的私域套路多

王磊最近发现自己的母亲开始变得手机不离手，从早到晚一直在看直播，还要定闹钟打卡，做笔记答题。

“上个月老人突然出现腹痛和恶心，到医院检查发现转氨酶指数高得惊人。医生询问近期饮食上有没有什么变化？老人才说每天都在吃直播间买的‘某榀甄选’铁棍山药粉。山药粉停了一周后，转氨酶指数就正常了。”王磊非常愤怒地向记者讲述。

王磊原本想要到平台维权举报，却发现母亲看的直播并不在某个平台上，而是通过送鸡蛋加会员后，销售员发送过来的一个链接。“我这才知道这种叫私域直播，没有平台，没有回放，订单连退货按钮都没有。”王磊说。

所谓私域直播，是相对于公域直播来说的。淘宝、京东、拼多多、抖音、快手等都是公域模式，平台会对进行直播的商家、商品进行资质审核，确保合法合规。而私域直播一般是通过建立微信群或私聊发送直播链接（H5、小程序、APP等形式），邀请特定人群观看。

记者以客户身份咨询了几家私域直播服务商，在他们口中：公域监管严、限制多、流量费贵，私域则“啥都能干”，变现高效，“钱景”非常好。“尤其做老人直播，很多客户都赚到大钱了。”

王磊说，他曾想加入母亲那个社群看看到底在播什么，但发现不行。“即使有链接，不是会员手机号登录也看不了。会员身份都是老人线下领鸡蛋时销售员确认过的，只有老人才可以入会，年轻人不行，甚至连线下店铺的门都不让进。”王磊说。

王磊只好用母亲的手机看了几天直播。“他们的套路没什么新鲜的，直播时长、互动答题或者拉人头都可以赢积分，积分可以领红包或者换礼品。但相比有监管的大平台，卖货的路子确实要‘野’很多，不过也无外乎编故事（说药方是施今墨开给贝聿铭的）、虚假人设（以xx院长、xx主任直播，让老人误以为是医生）、AI造假（说同仁堂卖假货，还配了虚假的电视新闻画面）、托儿现身说法（托儿直播连线或者评论区说效果如何好）、制造健康焦虑（夸大某个指数偏高的风险或慢病长期服药的副作用，推荐服用‘肾宝汤’‘养肝粉’）……”王磊说，自己都被气笑好几次。

终于，王磊搞明白了，为什么直播间卖的不知名品牌的山药粉价格是同仁堂类似产品的好几倍，而母亲就是觉得直播间的更好。“天天看直播，已经被‘洗脑’了。”他说。

除了“隐秘”，私域更大的问题在于“无痕”。无论是向监管部门投诉还是通过法律手段维权，都会被要求提供完整证据。但据记者了解，很多私域直播是“一次换一个链接”，有的直播甚至都不卖货，只是“专家问诊和做科普”。如果想购买专家提到的产品，就找“专属客服”下单。

商务部研究院副研究员洪勇告诉本刊记者，私域直播的维权难点在于交易链条刻意设计成“脱平台”模式，不仅规避了电商平台风控和监管要求，也使得消费者在遭遇问题时面临证据零散、交易主体难以锁定的问题，尤其是直播无回放、聊天可删除、收款与发货主体分离等做法，加大了取证和追责的难度。

被盯上的 “老漂族”，银发经济变 “银发陷阱”

和王磊有类似烦恼的还有赵婷，因为家里最近出现了很多完全不知道品牌的抽纸、洗涤灵、牙膏，品相很差的“有机蔬菜包”、加了科技与狠活的“酱牛肉”，以及蛋黄颜色奇怪的“可生食鸡蛋”。

和王磊母亲的“健康焦虑”不同，赵婷的父母被拿捏的弱点是“孤独”。赵婷向本刊记者透露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私域直播电商公司把老人群体分为三类：外地户口外地身份证号的老人、本地户口但外地身份证号的老人、本地户口和本地身份证号的老人，会分别拉在不同的群里。

“前两类主要是外地来北京给子女带孩子的老人，第三类是北京本地的老人。老人听销售员说，北京老人虽然更富裕，但十个里面能有一个下单就不错了；外地老人虽然花钱谨慎，但能有一半都会买。”赵婷说。

前两类就是在官方语境中的随迁老人，即随儿女来到大城市，也被称作“老漂族”。虽然儿女提供了不错的物质条件，但远离家乡和亲朋好友的他们更孤独，更渴望被关注和关心。因此，直播间里全天候陪伴，销售“儿女”们的早晚问候、随叫随到，更能击中他们。

赵婷说，自己的父母迷上直播之后就不再去超市了，而是天天在直播上购物，“像是上瘾了一样”。

“东西是老人自愿买的，也不能说假冒伪劣，就是高价销售低价产品。”赵婷说。父母不看直播，又没什么事儿干，直播间主播聊天挺有意思的，还经常唱歌表演，听主播说这个东西特别好、特别便宜，一冲动就下单了。

老人迷上直播之后，王磊和赵婷都在反思自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无奈。“我们的工作很忙，人到中年压力很大，即使很想要多陪陪老人，也不现实。”王磊说。

“我们充分理解老人的孤独感，也愿意花钱让父母过得更舒心。都说银发经济是风口，怎么反而‘银发陷阱’遍地都是呢？”赵婷不解。

王磊也非常期待社区或者正规企业能多提供面向老人的购物、旅游、学习、娱乐需求活动。“只要真心为老年群体服务，相信一定会非常有市场的。”他说。

多方协力，让万亿私域电商市场 “在轨” 发展

根据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2024年中国私域电商市场数据报告》显示，2024年，私域电商交易规模达到5万亿元，同比增长8.69%。

中国商业联合会直播电商委副会长、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主任曹磊说，私域电商作为近年来的销售新业态，正处于快速发展阶段。但问题也较为突出，尤其是在银发消费领域。目前的传统电商监管体系尚未较好覆盖私域场景，导致一些商家利用“非公开空间”规避责任，形成法律和监管真空地带。

曹磊认为，私域电商健康发展有利于提振消费、服务大众，但当技术便利被异化为“割韭菜”甚至违法犯罪的工具，就需要监管、平台、行业等各方协力在商业创新与权益保护间找到平衡点，让其“在轨”发展。

洪勇说，在私域电商规模已达5万亿元的背景下，监管部门应进一步明确私域直播的发布者、平台、经营者的责任和义务，完善老年人重点保护机制，并建立针对小额高频案件的简易执法和快速处置程序；社交平台、支付及云服务商需针对高风险组合（如群裂变+健康品+老年人画像+积分机制）建立拦截模型，并提供主体核验、资质识别和录播留存的工具；企业应做到资质、价格、售后“三公开”；消费者和家庭应坚持“四不”原则，即不因送礼入群、不看无回放直播、不拆标先验、不被健康焦虑带节奏。

在洪勇看来，监管方面目前的主要漏洞在于缺乏统一的留痕备案与溯源标准，跨地区执法协同成本高，行刑衔接不畅，对老年人群体的定向营销没有更高的合规门槛。

为此，他建议，监管升级可从三方面着力：一是强制要求私域直播公示经营主体信息、留存可追溯回放、确保导流页与交易闭环一致；二是建立老年消费者特别保护规则，对健康类内容前置资质审核、显著风险提示并延长冷静期；三是建立跨平台黑名单与信用联合惩戒机制，确保“以导流之名行销售之实”时各环节主体依法同责。

值得高兴的是，监管和平台方都在积极作为。近期，市场监管总局在全国部署开展老年人药品、保健品虚假宣传专项整治工作。市场监管总局还与中国消费者协会联合发布消费提示，提醒中老年消费者警惕线下引流套路、话术诱导陷阱、资质信息盲区等。

同时，微信安全中心也发布了《针对违规直播外部链接的治理公告》，针对微信群、企业微信及互通群中通过H5链接诱导跳转至违规直播间的行为进行整治。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王磊、赵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