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回乡人”:始于“被需要”,共建新乡村

本刊记者 郭霁瑶|内蒙古报道

9月的草原已染上浅淡的秋色。汽车驶过贯穿草场的公路,窗外是成群的牛羊、缓慢转动的白色风力发电机,和一片片刚刚收获过的土地。

“漂亮吧!我天天上下班都在这条路上跑,怎么也看不腻。”内蒙古察哈尔右翼后旗当郎忽洞苏木组织委员、统战委员赵杰手握方向盘,笑着对记者说。他正载着我们赶往下一个采访点。

几天里,记者在当地遇见了不同身份的“回乡人”:有人盯着即将投产的马铃薯加工厂,准备把去年的滞销变成今年的订单;有人在养殖场里逐一核对耳标,为下一批肉牛出栏做准备;还有“95后”基层干部提着几杯柠檬水,正去村民家走访。

他们的故事各不相同,却回答着同一个问题——一个在采访中被反复追问,也被他们用行动反复书写的问题:他们,为什么回到乡村?

草原上的马群

牛耳上的标签记录着身份信息

小羊羔  本刊记者 郭霁瑶I摄

“95后” 基层干部,上村民家先买几杯柠檬水

清晨5点半,三道湾村还笼罩在晨曦中。温佳伟已经起床,在村口路边漱口。他从3年前刚驻村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村民6点就要下地劳作,我5点半出现在村头,和他们打声招呼,他们就能看到,这小孩还在。”他告诉记者。

对温佳伟来说,这种“被看到”很重要。他是当郎忽洞苏木三道湾村驻村第一书记,也是一位1996年出生的年轻村干部。更特别的是,他是从这里走出去又选择回来的年轻人。

“我本身就是脱贫攻坚的受益者,我家曾是相邻乡镇的脱贫户。”温佳伟回忆。当年驻村书记对他家的帮扶,在他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算是一种榜样的影响。耳濡目染,我就决定毕业后回到家乡。”

这个决定并不被所有人理解。温佳伟原本硕士毕业于北京某“双一流”高校,学的是地质。在不少人看来,他本该去山川旷野中“为国家找矿”。刚回到村里,周围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包括温佳伟的父母也想不通:“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走出去,人家至少是去到市里,你怎么回村里了?”

但他有自己的坚持。“回来服务群众,帮大家找到真正致富的路,和‘找矿’的终极目标是一样的。专业方向变了,但目标没变。”

真正回到村里,挑战才刚开始。村民对这个年轻小伙将信将疑:“太年轻了,经验不足”“估计蜻蜓点水,待不长”。

真正的信任,是在一件件小事里积累而来。“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贴近群众。”温佳伟说。当初他在村里提出要改善人居环境,把柴草、生产垃圾集中堆放、统一管理,设置围栏。这个想法虽然在村“两委”会议上通过了,但温佳委觉得还是要赢得村民的支持。为此,他挨家入户做工作,和村民一起沿路找建围栏的位置,再把村民叫上一起商量。到村民代表大会表决时,这个提案全票通过。如今,道路干净了,柴草堆放有了“家”,村里人看见了都觉得“顺眼”。

与村民熟络后,他也学会了用“土办法”化解矛盾。遇上村里的老人为菜地拌嘴,他还会笑着劝:“小时候是你们这些老人哄我这小孩,现在轮到我这小孩来哄你们。”

“年轻干部的工作方法确实和老一辈不同,他们想法很活。”赵杰感慨道,他见过年轻干部下村走访时,特地绕去县城买几杯蜜雪冰城的柠檬水,带去村民家。“放桌上聊几句,老人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话匣子自然就打开了。”

也有年轻干部拉着村民一起拍短视频、发朋友圈。“村民觉得自己走进了村干部的‘朋友圈’,大家就是朋友了,关系一下就拉近了。”赵杰说。

武英峰向记者展示番茄、豆角

种植大棚  本刊记者 郭霁瑶I摄

回到乡村是因为 “被需要”

“乡村最大的难点还是人的问题。”温佳伟坦言,“比如我们村,土地、水都不缺,缺的是愿意回来的人,尤其是带头人。”

“我们这儿主要靠养牛、种菜、种土豆,年轻人愿意回来的岗位不多。规模化的加工厂、种植和养殖大户进来,至少能稳住一批就业。”赵杰说罢,便开着车带我们去看这些能留住人的产业。

“乌兰察布是‘中国马铃薯之都’,村里几乎家家种土豆。”赵杰说。车窗外,田地满是一捆捆用橙色网袋装好的土豆。有人把网袋往肩上一甩,装上等候的卡车。风一过,干土扬起淡淡土腥味。

车行20公里,一栋白色厂房出现在公路右侧,“昌盛薯业”4个字挂在门头。厂区里,工人们正忙着将电缆接入总控室,车间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住地回响。

“去年秋季雨水多,土豆大量滞销,好多都烂在地里,我就琢磨着得有一家能就地消化的淀粉加工厂。”昌盛薯业总经理付三毛回忆。他告诉记者,自己回到乡村的原因来自“被需要”。

付三毛指着车间里一排排设备介绍,土豆在这里先被做成淀粉,同时提取蛋白,薯渣则送去加工成饲料。“以前卖土豆,价格跟着行情起伏,现在做成产品,附加值就上来了。”

付三毛告诉记者,9月25日通电运营后,第一批土豆就会进生产线。“我们和当地400多户农户都谈妥了,开工后,他们种的土豆都能拉到我这儿来。”

车辆继续在草原间穿行,掠过一片片低矮的民居,拐进一处开阔的温室大棚区。

返乡创业的武英峰把村里的集体经济大棚承包下来,两年里,豆角、辣椒、芹菜、西红柿轮着上。他随手摘下一枚番茄掰开递给记者,细沙似的果肉“咯吱”一声,入口爆汁,是久违的番茄味道。“回来好啊,离家近还能挣钱。村里好几个聋哑人也在我这儿干活,能让我感到‘被需要’。”武英峰说。

等我们从大棚里出来,武英峰举着手机,指着不远处:“我打算试试线上销售,让孩子也教教我,你看,网线都已经拉上了。”

正在求解的课题

回到车上,我们驶向下一站,参观当地另一支柱产业——畜牧业。

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现代化养牛场。撒料车缓缓驶过食槽,一头头黄白相间的西门塔尔牛正低头进食。这里的牛大部分供应广东市场,用来做广东人喜欢吃的潮汕牛肉。

“这儿就跟学生宿舍一样,我们根据不同年龄、性别,给牛设置养殖区域,有‘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初中部’、‘高中部’。”内蒙古原野牧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军向记者介绍。

李军挽起袖口,指着一头牛的耳标:“这相当于每头牛的身份证,根据这串数字,牛的爸妈、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我们都能找到。”

李军早年在外从事建筑行业,2020年返乡投身肉牛养殖。如今场里员工多是本地村民。但他也坦言,留住年轻人仍是一大挑战。“畜牧专业毕业生很多选择去饲料公司。我们也招过暑假工,但人家干三天就走了。”

赵杰点点头,接过话:“所以我们更需要形成产业链。”

在隔壁村镇的风干鸡加工厂,我们遇到了1998年出生的小王。他今年刚回村工作,月薪约5000元。“只要身边朋友不扎堆结婚,没有那么多份子钱要给,生活还是够用的。”他笑着说,“虽然年轻人还不多,但我有朋友也回来了。离家近,心里踏实。”

几天走访下来,草原的美丽令人心动,挑战也更清晰:年轻人口流失、产业链条短、抗风险能力弱,这几乎构成了乡村发展的“共性难题”。

当地基层干部也正在找办法补齐短板。赵杰是新希望乡村振兴“村长班”第三届学员。他告诉记者,到外地学习,是为了学习发达地区更先进的理念和管理办法,再拿回来用,“比如如何进一步招商引资扩展产业链,如何在保护乡村原貌的基础上发展乡村旅游,都是我们正在探索的方向。”

回乡始于“被需要”,而如何留住人、延伸产业链,是这片草原正在求解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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