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高舜礼

民宿，是近年来我国旅游休闲度假领域走俏的一类业态。按照欧洲国家早先的定义，它是指居民自有的可以独立分割和出租的房屋；我国早年间自有产权的一些家庭旅馆、客栈和农家乐，大致相当于这一概念。最近几年，随着各地的开拓创新和改造提升，民宿越来越成为小微特色精品酒店的代名词。业界所谈论的网红民宿，大致就是指此类的小微酒店。

由于网红民宿赢得了大量眼球、客流和收益，便被一些地方视为旅游经济新的增长点，受到文旅部门和地方政府的重视，纷纷制定发展计划和鼓励措施，做出一番争相追赶的发展姿态。过去几年，受疫情影响，民宿受到空前冲击，供过于求已表露无遗。当下，该怎么对待民宿发展？是仍要快马加鞭，还是要适度把控？这是颇具有现实意义的一个问题。

民宿扮演的到底是啥角色

叫民宿也好，叫精品酒店也罢，确有一些是选址、设计和配饰搞得俱佳，让人一看就非常喜欢，觉得为了这套房值得千里奔赴。其实，这仅是一个表象，更要看到它内在的个性与禀赋。

其一，民宿一大特色是个性。个性表现在诸多方面，例如，选择环境要恰如其分，需要有一双慧眼，对环境进行精选、妙选、奇选，似乎只要建筑落在那里就宛若天成；再是设计要极富审美或想象力，只有超乎入住客人的想象，才会让其觉得那就是美梦中的民宿；再就是特色服务与有机延伸，能够不时给住客以“惊奇”和“惊喜”。因此，一般化的小微酒店，未必是多数游客对民宿的期望。

其二，民宿基本功能是住宿。现在的一些网红民宿，动辄就吹嘘说，让游客奔着一间房而来、奔着某一道菜而来，这基本属于文学性的修辞。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民宿的基本功能就是居住和下榻，欲将其上升到旅游核心吸引物，像对待旅游景区或人文场所那样则很困难。

其三，民宿是住宿业态之补充。旅游住宿业态的发展呈明显的阶段性。如果把中低档次的星级酒店、社会旅馆、招待所视为大锅菜，那么高星级豪华酒店就是大菜、硬菜，精品民宿则就像是单炒或小炒；对于连大锅菜都吃不饱的地方，一下跳跃到吃小炒的阶段，似乎发展底气与内生动力有些不足。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某人口超千万、下辖10多县区的一地级大市，全市达标三四星级的旅游饭店不超30家，而民宿发展已逾110家，床位总数近5000张，在建和筹建的民宿还有约60家。若照其目前的发展趋势，不久民宿就可能要喧宾夺主。从全球旅游产业发展实践看，这种状况未必是健康和可持续的。

其四，民宿是旅游发展较高阶段的产物。今日业界通行概念下的民宿，不再是上世纪家庭旅馆、农家乐的样态。一个地区该怎么发展民宿，是大力发展，还是适度发展，不宜单纯看流行趋势，也不能仅凭学究式的研究论证，不能照着别人的药方去抓药，必须做统筹分析和具体研究，要单独就医、号脉和处方。一些过夜旅游者较少的地方，超前去发展大量民宿，这就是没有考虑到发展阶段的差异和局限。

怎么看待全国民宿发展状况

当下意义的民宿引发业界关注，至少应有20多年。民宿从最初的星星点点，到逐步发展成片，如今渐渐成了引人瞩目的新业态。凭个人对全国民宿的长期观察和职业直感，笔者认为以下几点能概括全国民宿发展现状：

一是网红民宿主导了民宿发展思维。近些年，全国乃至各省份涌现了多少不等的网红民宿，多方面释放了积极示范和鼓励发展的效应，引发各地对投资民宿的热情。但就总量和占比来说，网红民宿绝对量极少，不到总量的千分之一，而市场反响和经济效应俱佳的则更少。不少地方冲着打造网红民宿而去投资开发，但到头来如愿以偿的很少，主要问题是各地只看到网红民宿绚丽的表面，却未看清“网红”的内在逻辑和市场规律。

二是全国民宿供求市场已处饱和状态。此前发布的2022全国民宿产业报告显示，全国民宿入住率仅为31%，超过80%的民宿处于亏损状态。业界有专家认为，我国民宿供求基本饱和，个别地方已出现明显过剩，很多地方潜伏着民宿过剩的危机。

三是个别地方民宿市场投资活跃。在旅游产业和市场经济均较发达的地方，市场机制正在活跃地向精品民宿配置资源，这是个别市县民宿发展的现实情况。2023年秋，笔者去三亚的吉阳、海棠、天涯区调研，看到很多社区（村庄）开发高端民宿，如博后村有67家、六盘村有33家、后海村有79家、马岭村有130家；江苏昆山市锦溪镇的计加墩是一个民宿开发与休闲业态建设齐头并进的老村子，当地通过引进江南半舍、大乐之野、溪地阿兰若、陶庐、爿木等20多家民宿开发者入驻，几年间就基本建起一座集主题民宿、特色餐饮、文化休闲、众创空间、田园观光、艺术交流等于一体的新乡村生活体验区。

四是不少地方对发展民宿跃跃欲试。目睹外地民宿发展的喜人局面，一些地方便认定民宿是个好东西，觉得自身资源和条件也不错，为何自甘落后于人。于是，有的领导就拍板发展民宿，有的搞整片对外招商引资，有的让当地平台公司直接去干，颇有风起云涌、大干快上的势头。

民宿发展该怎么去面对

从近些年各地发展民宿正反两方面的经验看，最终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大抵与以下因素有较大关系。

一是民宿业态并非方兴未艾。旅游资讯传递带有明显的涟漪传递效应，即从整体看去现实情况是即将平复和消停，然而对信息传递的最外圈和最底层而言却好似刚刚开始。当某些地方下决心大搞民宿时，这一业态其实在全国已趋饱和。这类现象在旅游业界屡见不鲜，譬如5A级景区申创、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旅游产业大会举办，在全国或大部地方已近乎收官时，仍有一些地方如梦方醒、爬起来就追。因此，认清趋势、辨别方位，对发展民宿至关重要。二是民宿只是旅游产业的配套要素。它是旅游住宿之一种，仅能发挥旅游产业中的配套要素作用，而不是龙头和引擎的地位。这就决定了很难通过促民宿发展，而获取“弯道超车”的发展突破。而且，一旦与旅游其他供给要素相脱节，就必然成为庸余、累赘和浪费。三是民宿是极富个性的小众业态。游客追捧一些网红民宿，就因为它的个性、特色、差异化，一旦成片地实施开发，味道便就成了“大锅菜”；让当地国有平台公司去开发，无异于让采石匠、泥瓦工去干绣花的事儿，它们很多缺乏专业文旅知识，既无经济实力，也无独到慧眼和审美；至于收集、整理乡村连片闲置宅基地和厂房、校舍、粮库等政府闲置公共设施用地作为“民宿发展资源库”，考虑统一打包进行确权、收储、招商、开发，便又跌入了集中连片开发的怪圈子，也极有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么，应该怎么去面对民宿发展呢？笔者认为，要因地制宜、适度得当；既不要满不在乎，也不能重视过度。

其一，尽职做好市场引导工作。文旅部门要始终发挥行业监管者的责任，对本地住宿业现状应心中有数，既要补短板，更要防庸余。应预先做好旅游住宿和民宿市场调研，对本市县的旅游需求、住宿供给作必要的分析和预测，旅游发展前景如何，要素供给现状如何，民宿缺口多大，缺少哪类民宿，哪里适建民宿。也可根据行业出台的民宿标准，结合当地文化和民俗，对民宿发展与城市规划、周边环境相搭配，提出有关式样、高度、用材、颜色等原则要求。

其二，坚持开发主体多元化。这既是推动民宿个性化发展的重要保障，也是赢得市场青睐的重要抓手。不论是浙江湖州莫干山还是丽水松阳县，不论是安徽黄山脚下还是广西桂林阳朔西街，不论是云南丽江大研古镇还是大理洱海之滨，我国民宿成功崛起的一片片区域，无不是广泛吸引各路民宿品牌入驻，充分发挥各派各家建筑设计名家的审美创意。这种做法与委托一家平台公司去开发或集中招徕少数几家入驻，最大差别就在于确保审美视角、设计风格、建设运营之多样性。

其三，发挥典型示范与引领作用。树立典型、你追我赶、“水涨船高”，是我国乡村旅游和民宿发展的重要经验。为培育和树立典型，可对位于重点区位的民宿开发，设立内审评议把关与激励制度，对通过延请诸多领域专业人士匿名函评的民宿项目，给予当地力所能及的奖励或扶持；对确有必要在一定片区树立典型的民宿项目，当地应尽量提供各种支持和帮助，包括平台公司进行导向性投入，通过市场招商引资、招商引智；市县应建立扶持重点、以奖代补的具体政策，替代大水漫灌式的政策普惠，通过树立全面或单项的标杆示范，有针对性地鼓励当地民宿发展。

其四，急补旅游发展关键环节的短板。对于具有明显发展前景的旅游目的地或黄金旅游线节点上所缺乏的民宿，政府部门应予以大力扶持、较快弥补配套性短板。因为单靠市场机制配置资源，这些地方可能还需等待很久，不利于加快旅游开发进程，反而贻误经济社会发展机遇。比如，资源条件优越但人口稀少、公共设施落后的个别地方；滇川藏自驾游黄金线路的一些乡镇节点；沿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较为偏远的节点上。

其五，努力塑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全国不少地方的民宿存在上牌照难之类的共性问题，需要当地政府部门借鉴外地做法予以破解；由于民宿经营规模大都较小，需要建立集中的洗涤、维修、采买、配送等服务中心；由于服务和管理人才的短缺，需要统一提供信息服务、宣传推介、业务交流与岗位培训的机会。

期望通过上述的因势利导和适度把控，让这一带有明显中国文化特色的住宿形式得以健康顺利发展，既造福广大旅游者，又惠及各路开发投资者。

（本文作者系中国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