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 张宇轩 ｜北京报道

恍如噩梦一场，姜女士怎么也不会想到，还在小学学龄期的女儿会在一款风格可爱宠萌的手机网游中被不法分子盯上，并遭遇“隔空猥亵”。

随着该案件的侦查、公诉、审理、判决进程逐步展开，一双经由热门低龄网络游戏，伸向未成年人的猥亵“黑手”渐渐显现。游戏中备受未成年玩家追捧的“氪金”道具、皮肤等，成为这类犯罪中的关键诱饵。

因“蛋仔派对”引发的儿童猥亵案

2023年4月，江苏泰州的姜女士无意间在女儿小姜常用来玩游戏的手机中发现一些裸照和视频。仔细查问之下才知道，小姜在游戏“蛋仔派对”里结识了一名网友，对方出手大方，在游戏里为她购买游戏道具、皮肤，但要求小姜拍摄发送自己的裸照或视频作为交换。姜女士果断选择报警，一起因网络游戏引发的猥亵儿童案由此浮出水面。

据案件资料显示，该案犯罪嫌疑人孙某某于4月20日在上海被警方抓捕归案，5月26日被正式逮捕。孙某某被捕时正在上海某餐饮店中做厨师学徒。

据检方办案人员、江苏省泰州市高港区检察院检察官汤晶萍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介绍案情，孙某某到案后交代，“蛋仔派对”里有一个玩家聚集的游戏广场，经常有女孩子主动索要需付费的游戏道具、皮肤，这些未成年女玩家就成为孙某某的潜在目标。孙某某主动搭讪这些女孩，通过QQ、微信等加为好友，表示可以赠送道具、皮肤，但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些涉世未深、缺乏自我保护意识的孩子就此一步步落入孙某某精心布置的陷阱中。

值得注意的是，该案中，孙某某还曾试图利用骗取的幼女裸体视频获利。这条犯罪链潜在的下游环节所涉情形更为复杂，危害也更大。据检方透露，这一情况目前在继续侦查中。

该案未成年被害人最终被认定为8人，涉及江苏、浙江、上海等5省份，被害人年龄分布在7～13岁。部分涉案的潜在被害人及家属在案件侦破过程中心存顾虑、羞于启齿，不愿配合警方询问，最终无法认定为受害人。

2023年9月22日，江苏省泰州市高港区人民法院以猥亵儿童罪，一审判处孙某某有期徒刑7年。后孙某某表示将提起上诉，12月14日孙某某撤回此前的上诉。

三年前，如出一辙的猥亵案

孙某某案既不是唯一，也不是第一起不法分子借由网络游戏对未成年人实施猥亵的案例。

2020年3月，案犯姚某通过手机网络游戏“第五人格”与未成年女玩家小慧（案发时不满10岁）结识，在明知对方不满14周岁的情况下，以换取游戏皮肤为诱饵，要求小慧通过QQ发送裸露隐私部位的照片以供其观看。至2020年11月姚某因案发被捕时，小慧已先后向姚某发送裸照30余张。

该案发生后，姚某家属代为赔偿被害人5万元，并取得谅解。2020年12月23日，靖江市人民法院以猥亵儿童罪判处姚某有期徒刑8个月。

在上述时隔三年的两起案件中，案犯对未成年被害人进行猥亵作案的手法如出一辙。

孙某某一度在提审中辩称，“我又不是直接接触，只是聊聊天而已”，其辩护律师也以此为由向法院提出“隔空猥亵和现实猥亵有区别，危害较轻，公诉机关量刑建议偏重”的辩护意见。

法院认为，通过互联网传输技术实施的“非接触式”猥亵，被告人虽在表面上没有与被害人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但其所实施行为严重侵害了被害儿童的人格尊严和心理健康，是对未成年人人身权的重大损害。同时，由于网络具有传播速度快、受众人数多等特点，这种不法行为还存在通过网络向不特定多数人传播的潜在风险。一旦这种风险变为现实，其后果往往比传统犯罪的社会影响更为恶劣，对未成年被害人的伤害更大。

针对上述两起案件，北京德恒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吴昕栋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同现实猥亵相比，所谓“隔空猥亵”虽然没有直接的物理接触，但并无根本区别，二者具有法益侵害的相当性，本质上均侵犯了儿童的人格尊严和身心健康，均是对儿童人身权的重大损害。

吴昕栋认为，发生在网络空间的猥亵，本身具有传播范围广、传播速度快等特点，对儿童身心健康的危害后果，往往比传统犯罪更为恶劣，从未成年人保护的角度，对于这种犯罪更应严惩。

涉案的两款网络游戏屡被家长投诉

办案人员向记者复盘上述案件时表示，涉案网络游戏在未成年人群中风靡，特别是深受中小学生喜爱，有的甚至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网络游戏中设计精美的道具都需要付费购买，很多未成年人因为“囊中羞涩”望而却步。犯罪分子正是利用这一点，借助游戏内置的社交功能接触被害人，通过蝇头小利诱使其上当。

涉前述案件的两款游戏“蛋仔派对”“第五人格”均由网易开发。据两款游戏各自官网的公开资料，“第五人格”发行于2018年，为非对称性对抗竞技类游戏，适龄级别为16+；“蛋仔派对”于2022年公测上线，为潮玩休闲竞技游戏，适龄级别为8+。

不论是“蛋仔派对”还是“第五人格”，这两款聚集了大量未成年用户的所谓“竞技游戏”，其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氪金”（游戏玩家群体中的俚语，意指在玩游戏时充值购买道具、皮肤等行为）。这一度引发诸多争议。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试玩“蛋仔派对”时发现，这款游戏为Q版卡通画风，游戏角色形象为一个拟人化的“蛋仔”，游戏语音为童语配音。在注册好账号后，即进入游戏的新手教学环节，简单的游戏操作教学结束之后，游戏便引导玩家使用商城、盲盒等付费功能，以及大肆推广的各类优惠活动。

其中一款较贵的初级皮肤需要160元人民币。如果玩家无力支付这笔钱，还可以通过支付结算界面的按钮向别人索要。

对应上述“索要”功能，游戏中设有用于社交的游戏广场，玩家可以在此进行语言、文字或语音转文字交流。记者简单浏览了该游戏的社交功能发现，游戏鼓励玩家通过社交结交“恋人”“挚友”“闺蜜”“死党”等游戏好友，公共频道中不乏一些奶声奶气的幼童玩家通过语音聊天试图交友。

论及“氪金”，涉案的另一款游戏“第五人格”也不遑多让。某社交论坛上，一名用户发帖询问：“大家玩‘第五人格’以来都充了多少钱？”该帖子吸引了超过12万网友关注。回复中，多数网友表示在该游戏中有充值经历，金额从几百到几万元不等。一名网友晒出的手机付款记录显示，其小侄女曾连续数月数十次充值，评论区其他人惊叹“一天一个648（元）”，另一位网友分享信息称“我家小女半个月充值5800（元）”。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截至2023年12月25日，“蛋仔派对”的投诉量累计达9557条；“第五人格”的投诉量累计1798条。多数投诉内容为未成年人使用成年人手机玩游戏充值，家长要求退款时遭拒，不少投诉者直接指控游戏运营方诱导未成年人充值，个别充值金额较高的达到一万余元。

对于两起案件中时隔三年依然存在的未成年人保护漏洞，以及在未成年玩家群体中存在的无序“氪金”乱象，网易游戏为何至今未能进行有效作为？《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致函网易股份有限公司媒体和投资者联络部门，但直至发稿未获回应。

北京合弘威宇律师事务所副主任魏景峰律师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表示，依据《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中的相关规定，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应当针对不同年龄阶段未成年人使用其服务的特点，坚持融合、友好、实用、有效的原则，设置未成年人模式，在使用功能、内容等方面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和标准提供相应的服务，并以醒目便捷的方式为监护人履行监护职责提供权限管理、消费管理等功能。

魏景峰进一步指出，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应当采取措施，合理限制不同年龄阶段未成年人在使用其服务中的单次消费数额和单日累计消费数额，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与其民事行为能力不符的付费服务。违反规定的，由网信、新闻出版、电影、教育、电信、公安、文化和旅游、广播电视等部门依据各自职责责令改正，给予警告，没收违法所得，或并处罚款；拒不改正或者情节严重的，则可以责令暂停相关业务、停业整顿、关闭网站、吊销相关业务许可证或者吊销营业执照。

热门游戏成为吸金利器

在业界不少观点看来，此前疫情期间年轻群体居家隔离，为不少游戏厂商开拓市场提供了天时地利。

从2023年1月开始，网易的“蛋仔派对”在未成年人群体中呈风靡之势。据网易2023年11月中旬公布的2023年前三季度的业绩报告显示，其旗下“游戏及相关增值服务”占据了营收和盈利的绝大部分。2023年前三季度中，游戏及相关增值服务项下，净收入达到606.44亿元，同比增长9.31%，在净收入合计中占比达到79.45%；毛利润达到410.89亿元，同比增长15.74%，在毛利润合计中占比达到88.86%；毛利率达到67.8%，而2022年同期为64%。该报告中，“蛋仔派对”“第五人格”被评价为“热度不减”。

这样一份“成绩单”可谓是令一众同行侧目艳羡，游戏这棵“摇钱树”赋予网易的强大吸金能力由此可见一斑。在2023年以来的财报及电话会议中，网易总裁丁磊屡次点名表扬游戏业务。在最近一次的第三季报中，丁磊表示：“我们强劲且日益丰富的游戏产品矩阵为第三季度带来了优秀的业绩……这些多元化的热门新作人气高涨，彰显了我们卓越的研发能力，扩展了我们在休闲游戏市场上的影响力。”

斩断伸向孩子的猥亵“黑手”

据江苏省泰州市检察机关提供的数据资料显示，当地检察机关近年来共办理利用网络游戏、交友小程序等“隔空猥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14件，33名被害人均为学生，其中12岁以下的小学生28人。另据最高检官方消息，2020年至2022年，检察机关起诉涉嫌利用电信网络侵害未成年人犯罪7761人。

犯罪分子有目的地寻找年幼女童作为作案目标，利用线上易于隐藏真实身份的漏洞，通过冒充女性、谎报年龄等方式，与被害人建立信任，再利用未成人的性好奇心，引诱被害人拍摄、交换裸照。在这类犯罪中，网络游戏因其缺乏监管的“氪金”“匿名社交”等属性成为未成年人保护的痛点。

“隔空猥亵”犯罪呈快速发展态势、隐蔽性强、危害性大，亟待加强教育监管，这一现象自然引起检察机关高度重视。据相关人员介绍，泰州当地检察机关多次以案释法，开设家校课堂，强化犯罪预防。

当地检察机关呼吁，研发监管软件，嵌入未成年人使用的手机系统内，自主识别色情、暴力等内容，并实时向家长发出预警；对网络游戏、交友软件等建立用户分级制度，在严格个人信息保护的前提下，强制实名注册账号；强化网络巡查，建立案后防线。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地方教育史志研究会副会长储朝晖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此类案件的起因之一是儿童沉迷于网络游戏，要防范乃至杜绝因之而起的安全风险，需要家庭、学校、游戏运营方等诸方共同努力，科学化解风险。家庭、学校要以适当的方式对未成年人进行相关的安全教育；游戏运营方应制定有效的针对性措施，及时发现和阻止不法行为的发生，以及承担对应的法律责任。

“游戏本身就是孩子的天性，这一点是无可厚非的。”储朝晖说，“现在游戏中的青少年模式，事实上还是一个简单机械的、对正常的网络做减法，或者是设置门槛的一种方式，这是不够的。”

“我们在对青少年沉迷游戏的现象进行研究时发现，多数沉迷者因学习枯燥、成绩不佳、缺乏归属感等陷入游戏这样一个虚幻世界中。”他认为，保护未成年人首先要对未成年人进行全方位的、科学的认识，应遵循“做加法”“开放”的思路，要通过丰富学生的学习、生活，改变“唯分数论”的评价体系等革新手段来改变当前教育现状，从全局高度减少或预防这类事件发生，而非片面采取禁止的粗暴手段来解决问题。

（文中涉及的刑事案件被害人及家属姓名均为化姓/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