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

沿着北京的中轴线笔直向北270公里，有一片盛开金莲花的大草原。美丽的草原名叫金莲川，源于公元1168年夏天金世宗完颜雍游猎至此的一时兴起，“莲者连也，取其金枝玉叶相连之义”。八十四年后（1251年），还是藩王的忽必烈也来到金莲川。这位成吉思汗的孙子、日后的元世祖，在这里设立了幕府，建造了城池，立定了根基，之后又翻身上马、挥鞭南下。后来，他在这里登上了蒙古大汗位，再后来硬生生打下了一个雄霸欧亚的大元帝国。金莲川就是忽必烈的龙兴之地，屹立的城池就是元上都。

始建于公元1256年的元上都，与元大都同为元朝首都，其宏伟壮观的情状，被马可波罗详尽的笔触描写的淋漓尽致，惹得中世纪的欧洲人神往羡慕。令人唏嘘的是，这座曾经世界历史上最大帝国的首都，代表着当时草原城市建设的最高水平，却是一个不留神，被千里奔袭的红巾军一把大火定格在了公元1358年，自此不断凋零，然后静静地、静静地遗失在历史长河，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700多年前“世界的心脏”，也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悲凉，一百年盛世辉煌的上都，今已难觅其芳。

夏初的一个清晨，我从古时的元大都出发，一路穿山越岭、蜿蜒北上，匆匆来到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就是想摸一摸这座拥抱着巨大历史文明的废墟，看一看当年“英雄上马的地方”，感受一下与元大都血脉相连的轮廓。

站在元上都遗址的高处——穆清阁宽大的台基上，草原的风远远地送来了力量，吹得我衣服猎猎作响，不远处敖包上蓝色的哈达早已迎风激荡。环顾四野，满眼尽是断壁残垣，不免心生寂寞荒凉。极目远眺，龙岗山静静地向南守望，闪电河（上都河）丝带般缓缓流淌，四周的低山丘陵起伏环拱，中间这块平坦广阔的草原，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金莲川。

好一处襟山带水的形胜地！ 

是谁，选定了这里作为建功立业的起点？是谁，在这里谋划了一个帝国的辉煌？

穿越斑驳的残墙，我依稀看到了忽必烈魁梧的身影。他背对龙岗，站在那里，静静地向南凝望。他心里想的是祖父成吉思汗气吞山河的烈业，还是那几十万蒙古健儿狂飙突进的铁血荣光，又或是“失我焉支无颜色”的担忧？我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但我知道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的他静静地思考后，征天下名士而用之，金莲川上扎下了幕府营帐，四方豪杰在此际会风云，为蒙元帝国的强力崛起积蓄了力量，也成就了这片“英雄上马的地方”。

抚摸残存的城门，我依稀看到了刘秉忠瘦削的身影。这位大元帝国的设计师亦僧亦儒，与日后扶佐朱棣登基的姚广孝一样，都是通晓阴阳、经天纬地的神一般存在。蜿蜒远去的闪电河水，有他静静地凝望。此刻，他不大可能思考安邦治国的大计，因为忽必烈让他在草原上造一座巨大的城。我不知道他静静地想了多久，但三年后金莲川草原上真的崛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城，一座融合了草原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上都城。数年后他呕心沥血设计建造了举世闻名的元大都，奠定了今日北京的基本格局。他在军政方面的智慧和谋略，影响了元朝的建立和初定。

宫城外的河边，我还依稀看到了一位静静地身影，他就是刘秉忠的学生郭守敬。这位在天文、地理、数学、水利方面成绩斐然的科学家，正当年时幸运地赶上了百废待兴，不仅担纲开凿了著名的通惠河，疏通了多地河渠水道，还参与编制了《授时历》，主持了“四海测验”，发明了精密的天文仪器，生前就赢得了很高声望。遗憾的是，暮年的他在元朝昏暗的朝堂上鲜有发声，也再没有新的创造和功业。他为元上都设计的排泄洪水的铁幡竿渠，也因为经办人缩减渠宽，最终效果大打折扣。夕阳西下，他在静静地思考，是为英雄无用武之地伤感，还是对时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

远处沧桑的土坎上，还有一位身影依稀可辨，那就是元顺帝妥欢贴睦尔。六百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元大都健德门突然洞开，他和随从们如惊弓之鸟仓皇北逃。面对摇摇欲坠的江山，他曾勤于政事、任用贤人、锐意改革，短暂成功后却沉溺于声色犬马，结果是内忧外患、天怒人怨，最后不得不退回到上都老家。残破的城墙下，他可曾静静地想过，为何夺了焉支又失了焉支？为何铁桶的江山经不起小民敲打？他太需要静静，但已然没了时间。

七百年过去了，英雄们的身影早已泛黄，悄悄隐没于茫茫草原上。金莲川上的花儿还是一如既往，在岁月的悠长中绽放、枯萎，再绽放。几天来我漫步在绿草无垠的金莲川上，蓝天白云让我神怡心旷，悠闲的牛羊让我无尽遐想，但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这里一个个鲜活的人像。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一群怀揣梦想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金莲川，打破了草原的单调和悠长。他们创办了五一种畜场，用科技的力量和火一样的青春，给古老的草原带来新的希望。半个多世纪来，更多的人扎根草原，燃烧了青春，枯萎了容颜，却孕育了肥美牛羊，装扮了富饶牧场，建起了学校医院，让胡萝卜、马铃薯进入了牧民的毡房。这些默默奉献、平凡可敬的建设者，在静静中积蓄力量，在静静中创造辉煌，他们才是金莲川真正的脊梁。

在入住的五一牧场度假别墅区，我见到了其中的一位代表。主人叫李国华，地道中原人，十几年扎根于此，锻造出黝黑的面容、魁梧的身形，猛一看更像蒙古大汉。他依托度假别墅区精心创办了正蓝旗草原艺术公社，一方面为全国各地的艺术家、学生、摄影爱好者提供良好的创作服务，一方面利用自有场地筹办各种与草原有关的画展、摄影展，不遗余力地宣传正蓝旗、推广蒙元文化，甚至筹划建一个元曲博物馆。参观完楼上展厅的摄影展和环保漫画展后，我不由得肃然起敬，除了展品的艺术价值外，更多的是对行为本身。这些事情已经超出了一个民营企业家应有的范畴，其境界和认识值得称道。与他饮茶攀谈时，我越发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坚持和坚韧。人是创造历史的主角，正是有了众多像他一样静静的人扎根创业，金莲川草原这个“英雄上马的地方”，才能够在新时代再“上马”，迸发出磅礴雄浑的力量。

车行金莲川，映入眼睑的除了星星点点的野花，还有那些孤零零挺立的榆树。也许别的树种难以忍受这里的风沙，也许这里的寂寞拒绝了脆弱者的进入，这些低矮干疏的草原榆貌不惊人，却有着迥异于内地兄弟的独特气质。他们自由地散落在山坳里、草地上、水淖边、丘陵地，却都以虬劲的姿态，昭示了倔强的生命伟力。我惊诧于草原榆的坚韧，还有那弯曲的躯体里隐伏的不屈力量。千百年来，他们在草原上静静地遥望，静静地等待，静静地积蓄力量，静静地芳华绽放，瘦小的身躯战胜了严寒，挺过了干旱，击退了风沙，也经受住了时间的无情拣选。孤独却不寂寞，隐忍但有梦想，这就是静静的力量。草原榆，你才是金莲川草原上真正的王者气象。

静静，就是草原的气质，静静，才是王者气象。人们乐于高估热血的张力，易于忽略静静的力量。涨潮的时候，都愿做弄潮儿浪尖上的风光，退潮时，才明白静静时才能孕育力量。一个人经常静静，自然会少犯错误，事业生活才会顺遂。一个企业经常静静，平时多一份警醒，关键时会少一些波折动荡。一个国家经常静静，在清醒中积蓄力量，就会离盛世不远。

想静静，就来金莲川吧。因为，这是英雄上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