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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拿到补贴的私立幼儿园:17个学生的学校与无“社保”的幼师

3月23日,教育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公布数据显示,普惠性幼儿园在园幼儿占全国在园幼儿的比例已达到8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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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  石青川

3月23日,教育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公布数据显示,普惠性幼儿园在园幼儿占全国在园幼儿的比例已达到89.55%。

普惠性幼儿园包括教育部门办园、其他部门举办的公办性质幼儿园和普惠性民办幼儿园。按照曾提出的2020年全面实现幼儿园中普惠幼儿园占比达80%,其中公立幼儿园占比50%的目标来算,普惠私立幼儿园应有30%的占比。

私立幼儿园的规模曾远高于公立,在国家大力推动普惠幼儿园发展后,部分私立转为普惠性质,收费价格也逐渐转向合理。“是否该取消私立幼儿园的讨论”也逐渐平息。现如今,这些曾在解决学前教育问题上贡献过重要力量的普惠私立幼儿园已出现经营困难之势。

在未来,可能不得不面对与公立幼儿园抢生源的普惠私立幼儿园,该走向何方?

“满满当当”的园长办公室

每当有小朋友连蹦带跳地撞在忙碌的邓明园长身上时,他总会提醒小朋友要注意安全,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打闹。小朋友会立即停下脚步,偷偷瞄一下“园长大叔”有没有生气,再怯怯地问一句“园长早”。

邓明曾是云南省曲靖市第一批走进幼儿园的男幼教,20世纪刚结束时,“男阿姨”的称号让男幼教常成为别人谈论的对象。但当时,他的园长对幼教工作的热情与执着,让还是“邓老师”的他愿意坚持在这个行业,以教书育人来实现价值。

通常,在将最后几个迟到的学生迎到班级后,邓明才回到满满当当的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说邓明的办公室“满满当当”一点也不夸张。为了节约园区空间,院长办公室与广播室共用一个空间,每节课上下课都会有老师进出这里。老师会打开房间北边放在地上半人高的音响设备,单膝跪在地上,广播即将进行的活动。阳光明媚时会播放音乐,小朋友们在五彩斑斓的操场上做游戏。这时候走廊里就会传来雨点般的脚步声,同时夹杂着“小朋友们不要跑,一个跟着一个下来”的叮嘱。

房间内,音响设备的对面则挂着一个监控屏幕,可以实时看到各个班级小朋友的动向。为了让老师家长都放心,这也是现在幼儿园的标准配置。屏幕旁边则挂了一幅“一片沃土育万株”的毛笔字,这幅字对邓明来说很有纪念意义。这是他做一线教育工作时,当时的园长给他的寄语。

在行业摸爬滚打二十几年后,周围同事接二连三离开了幼教行业,邓明也从一个大小伙子熬成了现在一家私立普惠幼儿园的“园长大叔”。在招生压力倍增的环境里,挂上这幅字也是给他信心。

剩下的空间,除了一张办公桌与茶几和沙发外,便都是整整齐齐的文件盒。

这边几十个档案盒的材料是督导评估;那边几十盒的纸质材料是等级评估;堆得最多的还是年检表格,邓明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共88项,每一项的纸质表格都能塞满一个文件盒。

这些资料也是最近几年花费最大心力的工作,他见过有些园所连加两个月的班来整理这些材料。也曾经有园所为了能通过检查,发动十几个老师,用两个通宵完成这些材料。“三台大打印机,一晚上不停歇。”曾参与过那次“战役”的老师记忆犹新,“日子我都记得非常清楚,2021年农历八月初七,从来没这么加过班。”

随着材料越做越多,也催生出一个新行业——帮幼儿园做材料,据说一次两万块就可以帮助完成所有材料。邓明没试过,他怕这样做出的材料不能反映出真实情况,也想节省一笔费用,毕竟招生开始变难了。

只有17个孩子的幼儿园

为了保证学前教育的质量,大部分普惠幼儿园班级配置有严格限制。长期以来,在“两教一保”的师资配置下,单个班级学生数量最多不能超过35个。但这个数量一直都只能是个参考值。

在邓明的幼儿园成立之初,还在城乡接合部时,就曾有过两个孩子睡一张床的时期。“家长想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但园所只有那么大,周围也只有这么一家幼儿园。”

尽管现在依然会发生类似情况,但私立幼儿园看不到了,可能发生在公立幼儿园的超额收编中。

私立幼儿园面临的压力逐渐增大。

黄力是幼儿园的教材提供商,他感受到,公立幼儿园无论对家长还是他们这些配套产业都有着更大的吸引力。“私立幼儿园引入新教材很多会被教委禁止,但公立幼儿园在这方面限制非常少。公立幼儿园本身的官方背景也让其显得更权威,家长也都更喜欢公立幼儿园。”

肖明同样在云南省曲靖市开办了一家幼儿园,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之前并不在教育行业,对于教育教学并不懂行,驱使他办幼儿园的最大动力,是他在城区拥有一栋七层高的小楼,没有房租成本,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比别人有优势。在幼儿园教育教学方面,他则聘请在幼教行业有丰富经验的老师进行管理。尽管自己就办幼儿园,肖明却依然将自己的孩子送入了旁边的公立幼儿园上学。

肖明局促地解释,他让儿子去上公立幼儿园才能更好地了解公立幼儿园内部是什么样的。肖明努力让儿子上公立幼儿园的动机看起来更合理一些。但朋友调侃其派儿子做“卧底”的说法,也让他有点尴尬。“真的是想对比公立和私立幼儿园的教育水平。现在公立幼儿园环境并不好,学生都在攀比。”

在肖明说这些话的时候,园长办公室外的走廊显得特别空旷。由于自己的生源不足,这栋小楼里,有一半教室是空置的。园长办公室也在这一层,还有两间教室整齐地摆放着小板凳、小黑板与积木玩具。肖明时不时会让人打扫,随时准备给小朋友使用。

在公立幼儿园中,不少园所都是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与午休,教室后面摆放着颜色各异的木制小床,午休时就搬出来,整齐地排列在中间,让孩子们进入梦乡,上课时则将这些小床集中放置在教室后排。

肖明的教室显然不必如此,他可以单独给小朋友安排出午休教室。但这样的条件依然无法从公立园所抢生源。

贺园长是肖明请来的教学园长,她对肖明的幼儿园第一印象就是学生少。“2021年,整个幼儿园只有17个孩子。”即便如此,肖明与贺园长依然在楼前的操场上搭建起一个舞台,给这17个小朋友搞了场热热闹闹的活动。

尽管肖明说自己还能撑下去,但黄力担心,9月份如果新生源与大班毕业的人数相差太多,幼儿园真的有撑不下去的风险,“家长更愿意送孩子去公立幼儿园,可能也是担心私立幼儿园中途突然倒闭吧。”黄力能理解家长们更愿意选择公立幼儿园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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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小朋友正在学习看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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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幼儿园的一楼大厅静悄悄

私立幼儿园在拼营销

2021年是众多私立幼儿园园长们明确感受到招生压力的一年。除了因“8050计划”(即2020年全面实现幼儿园中普惠幼儿园占比达80%,其中公立幼儿园占比50%),公立幼儿园覆盖面已经很广之外,大量资本进入私立幼儿园行业抢夺生源成为另一个诱因。

2021年“双减”政策落地,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类教育机构纷纷撤场,一部分看重教育投资的本地“老板”看中二胎开放红利,将目光转向了民办幼儿园。

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幼儿园,邓明每天上班就是研究教育教学,放假就可以抛开工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开学学生家长就会在幼儿园门口排好队,等待着入园名额。但这样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黄力感觉到,前两年市场不断涌现出新幼儿园:“不知是不是创办幼儿园变容易了,邓明那边方圆一公里内已经有7家幼儿园,贺园长那边,一个街道辖区内有30多家幼儿园。”

现在新建立的幼儿园设施新,操场上动辄四五十万的大型玩具,无不在吸引着家长的眼球,加之有专业营销团队通过短视频平台等手段,拍摄高颜值园所与教师,谁更惊艳,显而易见。

邓明就看到过,有家长在选择幼儿园时反复问孩子,“喜不喜欢这个幼儿园?”直到得到满意的答复。他知道,家长已经有了选择,只是需要孩子给他们一个理由。

张敏园长的幼儿园同样在曲靖市的城乡接合部,随着教学工作越做越好,她建了两个校区。从1998年开始做幼教的张敏与邓明一样,完全没有营销经验,但两个校区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开始尝试,结果效果甚微。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的张敏,面对方圆3公里内十几家幼儿园的竞争,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敏有时候也很想放弃,实在不行就关掉一个校区,眼看着大学时学前教育系的35名同班同学,现如今就只有自己还在这个行业,确实让她找不到坚持的理由。“太累了。”张敏不停感叹,“我在幼儿园时必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能让老师感受到消极,更不能对幼儿园的小朋友发脾气。但回到家后,我真的撑不住。”作为学教育出身的人,对自己孩子总收不住情绪,也让她十分愧疚。

苹果是一位已经脱离幼教行业的园长,她尝试过转行,做餐饮、做直播、搞数据标注,长年的幼教工作让她很难再投入其他行业,但她依然不愿意继续做幼教行业。“幼教太花心思了,很多人觉得幼儿园就是带孩子玩,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小朋友的心理十分敏感,也是潜意识跟人格形成的起步阶段,稍不注意就会对他们造成一辈子的心理影响。做教育越久,在这方面就越小心翼翼。”

月薪3000多元的幼教们

苹果说,生源减少和幼师待遇不高导致了教师流失的问题。

邓明说,他的幼儿园教师工资差不多在2500到5000元。刚入行的幼师,可能只有2000多元的工资,能拿到5000元的基本上是幼儿园“四梁八柱”的骨干幼师级别。

肖明给幼师开的价码同样不高,主班老师3000到4000元左右,配班老师2500到3200元左右,想多赚就要承担一定的招生任务,通过招生来拿提成。

常与幼师接触的黄力感受更深,他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幼师,他能随时刷到幼师做微商的消息。今天还在发与孩子教学互动的95后幼师,可能第二天就在刷屏“正品行货,99包邮”了。甚至有幼教老师跟他开玩笑说,想去工厂打螺丝。

苹果曾经考虑通过评职称来提高收入,但在曲靖这样的四五线城市,大部分幼儿园没有能力给这些幼师购买社保,而没有交五险就意味着没办法评职称。

已经将教师成本压到这么低的程度,肖明依然懊恼地抱怨:“根本不赚钱。”

邓明也觉得,做幼儿园赚钱很难。与普惠私立幼儿园基本不会发生“入园难”相对应的是,在曲靖这样的四五线城市,普惠私立幼儿园也难有“入园贵”。

由于普惠私立幼儿园是公益性质园所,当地政府进行了限价。邓明说,他们的园所收费不能高于公立幼儿园的1.5倍,每个月700元的收费已经5年没有涨过价。邓明说,普惠私立幼儿园的补贴没办法立即到手,也让限了价的私立幼儿园更加捉襟见肘。而这样的情况在其他园长看来习以为常,“这些普惠资金都会优先发放给乡镇的私立幼儿园以保障运营,我们听说有补贴,但想拿到手中只能耐心等上几年”。

这几年,黄力还见过普惠私立幼儿园为了抢生源互相打价格战的:“见过最大的力度就是买一送一了,交大宝的学费,二宝就可以免费上幼儿园。”

便宜的价格与拿不到的普惠补贴意味着再投入的减少,加之生源抢夺,不少幼儿园不得不搬离原校址,寻找新地点。张敏周边已经搬走了两家幼儿园。

黄力不久前曾跟一家新成立的幼儿园负责人有过交流。他惊讶地发现,这位负责人竟然说不出幼教行业中“五大领域”有哪些。他觉得,这些新入行的园所做不久,不懂教育的人就不该做教育,尽管接受教育的家庭不能立即分辨出好坏,但想在教育行业捞钱现在可不是个好时候。

邓明与张敏都说不上为啥就坚守着幼教行业几十年不动摇,甚至他们与周围的人还讨论过“是不是私立幼儿园该慢慢退出这个行业了”。但他们觉得,能听到小朋友被夸奖,就十分有成就感。每到这时候,幼教这个行业就只有面前的“童声童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3年第7期)


 

2023年第7期《中国经济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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