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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空心房”拆除血案调查

3月17日,江西赣州的雨季已连绵近两个月,南康区十八塘乡樟坊村“空心房”拆除工作已推进半年。这一天,十八塘乡人大主席、樟坊村“空心房”拆除工作小组组长卓宇像往常一样来到施工现场检查进度。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李永华 | 江西报道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17年第12期)

3月17日,江西赣州的雨季已连绵近两个月,南康区十八塘乡樟坊村“空心房”拆除工作已推进半年。这一天,十八塘乡人大主席、樟坊村“空心房”拆除工作小组组长卓宇像往常一样来到施工现场检查进度。按计划,当天要在樟坊村老大屋组拆除数栋危房,其中两栋紧邻樟坊村村民明经国的老房子。

谁也不曾料到,雨水浸泡多日的老土砖房没有垮塌,而两个家庭却轰然倒下。

误拆引发的血案?

意外来得非常突然。樟坊村村干部华叙禄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3月17日,他陪同卓宇检查施工,上午9点左右,他们在拆除明某炳、明某福两户人家的“空心房”,木梁倒下时带下了紧挨着一栋老房子的屋瓦。“当时,挖机就停在明经国的老房子旁边。”

不过,明经国说,“挖机在挖我房子的瓦片,被我儿子小龙阻止了,小龙就叫我,告诉我在拆我家房子,这样我才过去的。”

赣州市南康区公安局3月21日的一份通报称,此时,明经国拿着镰铲和其小儿子明某龙气冲冲赶来。看到挖机停在自家“空心房”旁,明经国误以为是要拆除自家房子,当即抡起镰铲将挖机玻璃砸碎。卓宇和村干部见状上前加以阻止,并警告明经国说,“你这是故意损坏财物,我们要报警”。

十八塘乡派出所所长申昌森向记者回忆说:“当时卓宇打电话给我说‘在拆空心房,没拆明经国的,但他在打玻璃,赶紧过来’。”

3月21日,明经国对其辩护律师说,当时他非常生气,认为卓宇不讲道理,愤怒之下直接用镰铲打向正在打电话的卓宇。明经国承认,共用镰铲打了4下,第一下打掉了卓宇的安全帽,卓宇倒地;第二下之后,“我老婆就把镰铲给抢走了”,我又抢回镰铲对着卓宇的头打了两下。

随后,明经国逃走。第二天,民警在十八塘乡水源村一山岭将其抓获。网上流传的一张照片显示,62岁的明经国被抓时,头部鲜血淋漓,腰部裹着编织袋。会见律师时,明经国说头上流血是因为后悔而想用石头砸死自己。

倒地不起的卓宇被送至医院抢救,因伤势过重于3月17日14时左右死亡,留下打临时工的妻子和正在复读高三的孩子。

目前,明经国被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中。

为何拆除“空心房”?

“我以前不认识他(卓宇),谈不上有什么仇,因为他要拆我的房子,这栋房子对任何人都无害,为什么要拆我的房子?”这是明经国对其辩护律师表达的疑问。

3月17日当天,明经国的房子是被“误拆”,还是“有意为之”,双方各执一词。不过明经国的房子确实是在当地整治“空心房”的过程中被损坏的。

2016年7月印发的《赣州市农村“空心房”整治实施方案》要求,利用3年时间,集中整治农村“空心房”,3年拆除房屋的数量合计为158299栋,其中,南康区要拆除16446栋。

什么是“空心房”?

按照当地的政策规定,“空心房”是赣南的俗称,是指农村长期闲置、无人居住的危旧土坯房。真正明确需要拆除的是农村D级危房,即依据住建部制定的《农村危险房屋鉴定技术导则(试行)》,承重结构承载力已不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体出现险情的危房。

南康区委宣传部副部长黄名生介绍,“赣南农村过去穷,原来的房子很多是土坯房,没有钢筋,没有混凝土,甚至一块红砖都没有,墙体全是用泥土砖垒起来的,长期雨水浸泡后,墙体就会膨胀、软化,非常容易倒塌。”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查阅赣州当地多份文件发现,消除安全隐患,是当地拆除“空心房”的初衷。随着长达5个月的雨季到来,“空心房”倒塌的危险让负责这项工作的各级基层官员提心吊胆。“这段时间,卓主席每天都会来村里检查拆除行动的落实情况,就是担心房子倒了压死人。”华叙禄说。

赣南呈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正是房屋倒塌事故的高危区。据公开消息,因长期下雨,2015年5月赣州市辖区内的瑞金、宁都、于都、兴国、石城等5县市倒塌房屋20间。2016年3月,赣州195间房屋倒塌5.3万人受灾。在当地媒体的报道中,土坯房倒塌压死人的消息亦不时出现。当地不少官员均坦言,一旦其负责的区域内发生“空心房”倒塌所致的安全事故,就将被追责。

南康区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廖祥益介绍,2012年以前,“空心房”倒塌致死的事情更多、更频繁,国家发改委带队的一个调研组对此深感震惊。“当时,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表示,给赣南再多的政策支持也不为过。”廖祥益说。

2012年6月,国务院正式出台《国务院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又称“国务院21号文”),明确指出,“原中央苏区特别是赣南地区,经济发展仍然滞后,民生问题仍然突出,贫困落后面貌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还有不少群众住在危旧土坯房里,喝不上干净水,不能正常用电,一些红军和革命烈士后代生活依然困窘”。《意见》称,发展目标之一就是尽快完成赣州市农村危旧土坯房改造。此后的3年里,国务院及国务院办公厅下发10个文件,38个国家部委出台44个振兴发展具体实施意见或支持政策,39个部委对口支援赣州18个县(市、区)。

赣州的“空心房”改造自此起步,成为各级政府的重要目标。国家发改委微信公众号2015年发布的一条消息显示,自2012年国务院21号文以来,江西赣州市实施了规模空前的农村危旧土坯房改造,全市近300万农民告别透风漏雨的危旧土坯房。

2016年7月,赣州开展集中整治农村“空心房”行动以后,其推进速度进一步加快。十八塘乡副乡长付声清坦言,包括人大主席在内,各个乡领导都需要负责一些村的拆除工作。

“我们村从2016年10月启动‘空心房’改造,现在已经拆除了110多栋,剩下的不太多了。”华叙禄说,2017年春节后,卓宇经常去村里,“3月份是天天都来看进度,没想到那天就出事了。”

明经国的“老屋子”被强拆?

出事当天,卓宇头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这一形象在外界一些评论中被解读为卓宇在指挥“强拆”。明经国的辩护律师刘文华也认为,“从图片上可以看出对当事人家房子的拆除已经开始了,整个过程没有履行相应的法律程序。”

当地不少基层公务员却为之叫屈。十八塘乡党委副书记谢斐说他和卓宇是2011年6月同一天到十八塘乡任职的。他说,“迷彩服是基层干部的标配,每个人基本都会有一套,森林防火、抗洪抢险都要用。”据他介绍,在乡里,卓宇除了本职的人大工作外,还分管垃圾专项治理、公路建设与水利防汛等多项工作。

关于外界对当地“强拆”的批评,谢斐表示,“这让我们很受伤。”黄名生则表示,农村“拆危房”与城市中以前存在的强拆完全是两回事。“卓宇这一个乡干部,还有几名村干部陪同,就能强拆?”他问道,在现场,既没有武装干警,也没有拉安全线,“哪里有强拆的样子?”

南康区国土分局负责人赖新林进一步解释道,危旧土坯房改造是中央给老苏区的特殊政策,作为基层政府,拆掉“空心房”并没有任何实际收益。“像十八塘乡樟坊村,离南康城区七八十里路,开车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还是山沟沟里,那里的地拆出来又不能做工业或者商业用地。这样的情况,何必去搞强拆?”

南康区信访局今年年初对区财政局提供的一份说明资料显示:2015年至2017年初全区涉及土坯房改造共有149个信访记录,其中多数要求是希望获得土坯房改造资金,拆旧建新。如南康区朱坊乡桥头村的王某红上访称其房屋年久失修,已成危房,申请土坯房改造但还未获批准。

按照2012年发布的《南康市农村危旧土坯房改造资金管理细则》,除了在乡退伍红军老战士、红军失散人员等特殊情况,一般的D级危旧土坯房改造每户补助1.5万元。若是修缮加固房屋补助则为3000元。其程序则是由村民申请,政府审核通过后,再发放补贴。

南康区委宣传部发布的信息显示,明经国的“空心房”被认定为D级危旧土坯房。2013年4月,明经国向乡政府申请“拆旧建新”。当年7月,明经国领取了1.5万元补助资金,年底,其建好新房入住,但还剩下一栋附属的老房子未拆除。

据记者了解,2013年,明经国向乡政府申请“拆旧建新”,并领取1.5万元补助资金时,双方并未以协议等形式明确需要拆除的房屋。明帮伟对媒体表示,他们家里一共有两套房子,一套是新的,有100多平方米,是外婆盖的,另外有一套是10多年前盖的房子,是一套旧房。他有个弟弟已经成家,并有两个小孩。而旧房子他们经常会过去,里面有一张床,还有农用工具。

明帮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们正在准备分家,“分家之后我肯定要有地方住,要盖房子,那个房子(旧房子)我还得住啊,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记者在现场看到,这间老房子并未住人,房内堆放着一些杂物,门锁已生锈,墙体开裂。

明经国的儿子明帮伟称不知道自家的老房子是D级危旧房,今年听说要拆“空心房”,村里也召开过会议,但是并不清楚家里的老房子是否属于被拆之列。

但按华叙禄的说法,村里召开了多次会议,明确只有同意拆的危房才去拆。在数次会议中,明经国对拆除他家“空心房”没有提出异议。

双方各执一词。

(上官丽娟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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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12期《中国经济周刊》封面

2017年第12期《中国经济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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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张芳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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