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建宏

最近在网上读到署名周小平的一篇文章，呼吁“救救中国水库”，认为“中国去年各地被忽悠，狂拆无数护河坝，结果酿成全国大范围内的洪涝”，又称“挪威、加拿大、美国等生态恢复得比较好，动植物种类保护更健全的国家，却恰恰是水利工程利用率最高的国家”，“水库和拦河坝才是最大的生态修复利器”。甚至抛出“阴谋论”，称“西方在自己造完了所需水利工程之后，反过头来全面妖魔化水利工程，以舆论战的方式，阻止中国人完成自己所需的水利工程”等等。

据文章的作者自述，这篇文章是在“全球水库大坝研讨会”上，听到一些“ 水利专家学者们”的报告，感觉“猛料频出，气氛十分火爆”而写下的。

在惊诧其文风、立论的同时，我也表示可以理解：毕竟总有一些“极端水利工程”人士，站在他认为的“水利”的立场上，找出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来证明自身存在的必要性和正确性。但对于文中提出的观点，还是忍不住不得不说：

首先，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并没有人反对水利，关键是要什么样的水利！所谓“狂拆无数护河坝，结果酿成全国大范围内的洪涝”说法是本末倒置。当前许多城市在水系治理中，片面强调水系的防洪、泄洪和排污功能，将水系裁弯取直后建大坝以钢筋水泥护衬，以为这便是将水系“制服”，可以一劳永逸。其实这是激进的“人定胜天”思想的现代演绎，错莫大焉。他们不知道，当人类用坚固防线将洪水逼到墙角之时，洪水的破堤反击便指日可待，洪水便成为摧毁一切的猛兽，势不可挡了。这也是造成当前一些城市一到夏天雨季往往出现内涝，陷入“看海”窘境的原因：河流被刚性的防洪堤坝所捆绑，失去“弹性”；原本蜿蜒柔和的水流形态变成直泄刚硬的排水渠，没有了“海绵”的特性。在缺乏“海绵”的弹性，“手脚”被捆绑的情况下，我们的城市才出现洪涝，失去了应有的生机和活力。我国当前大力建设海绵城市的原因也正在此。因此，广大有识之士质疑的不是水利，而是以水利名义下的生态破坏工程！

其次，所谓“生态恢复的好是因为水利工程利用率高”更是无稽之谈。当前的水利工程以将洪水、雨水快速排掉为目的，所以三面光的河道截面被认为是最高效的，所以裁弯取直被认为是最科学的，所以河床上的树木和灌草必须清除以减少水流阻力，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殊不知，这种以“快”为标准的水利工程罔顾水过程的系统性和水为生态系统的主导因子的完全价值，将洪水的破坏力加强、加速，将上游的灾害转嫁给下游；将水与其他生物分离，将水与土地分离，将地表水与地下水分离，将水与人和城市分离，使地下水得不到补充，土地得不到滋润，生物的栖息地消失。

如果说“水库、拦河坝是对自然河流以及沿岸生态的巨大保护”，为什么我们看到，曾经是水草丛生、白鹭低飞、鱼翔浅底的河岸，而今是光洁的水泥护岸，已是寸草不生，水的自净能力消失殆尽？如果说“水利工程利用率高可以导致生态恢复的好”，为什么我们看到，流水正变为死水，富营养化加剧，水质下降，往往是臭水一潭，丧失生态和美学价值？

第三，更有甚者，文章竟然抛出“阴谋论”，说什么“西方在自己造完了所需水利工程之后，反过头来全面妖魔化水利工程，以舆论战的方式，阻止中国人完成自己所需的水利工程”，“美国组织了一批来自哈佛等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并将其输送回中国，在中国官场和水利系统大肆散播骇人听闻的谣言和伪科学”。这是哗众取宠、争当“网红”者惯用的伎俩：先假想出一个“敌人”，然后以一种激烈的、担当的心态来表达所谓的“愤怒”，获得道德上的优势，然后在舆论上打倒对方——至于真理是什么，他们是不在乎的。

对于水，中国古代几千年前的先贤早有实践证明：堵不如疏。鲧治水，三年无功，大禹治水，变堵为疏，最终成功，就是鲜明的例证。战国时期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利用自然地势，因势利导，引导水流，既保全了河流的连续性，又充分利用了水资源，而绝非高垒堤坝，拦截河道，这样才使得都江堰延用至今，福泽整个川西平原。尤其是当前，生态水利已经逐渐成为全世界水利界广大有识之士的共识，“人水和谐”的理念也正是钱正英等一大批水利老前辈高度认同的理念，广大水利系统的有识之士也已经积极开展了生态水利的相关工作。在一个日益开放的国家言论环境下，要珍惜开放的网络环境，要懂得基本的尊重和公共伦理，任何人都不应该把无知当个性。

当紧迫水体的防洪堤越做越高，钢筋水泥构成的生态沙漠取代自然水际丰富多样的生命栖息地，只能造成人与水、水与生物、人与生物被彻底隔离，这是人类的悲哀。当我们终于认识到这些错误，并已大规模地拆毁硬质工程、恢复自然水际自然形态的时候，却依然有一些人出于思维的惯性或其他利益原因做着完全相悖的事，混淆视听，这是让我们更为悲哀乃至义愤的地方。

任何一种新思想新思潮产生之时，总有一些习惯势力的阻挠。就如胡适当初提倡“白话文运动”之时，也从不乏遗老遗少、顽固派的反对和攻击。但胡适最终让白话文成为中国文学的先锋，使得一种崭新的文学形态在深重的危机感和古典文学厚重的土壤上诞生了，这是胡适的伟大之处。

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不是要“救救水库”，而是更应该救救哪些被水库和大坝捆绑了“手脚”、失去了“弹性”和“海绵”特性的河流和广大的水生态系统！我相信，历史终将证明，逐步砸掉水泥河堤，恢复河滩，让青蛙产卵，让鱼儿畅游，让河流自然流淌，让生态植被恢复，让自然的“大脚”做功，大江大河终将自行调节雨涝和雨洪；而不吸取以往的教训，我们终将一次次为自己的无知无畏买单。